我研究李叔同祖藉在平湖是相当早的。早在1983年初,一次去沪拜访上海师范大学副教授、平湖籍乡贤徐恭时先生,他给我看李叔同(弘一大师)的文史资料,说现在有人要对李叔同的祖籍“浙江平湖人”予以否定,要我参与对其祖籍探赜索隐,从那时开始,我再次对李叔同的祖籍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探索。我先从平湖城区着手,逐步延伸到平湖各个乡、镇,走村串户,不畏寒暑,不避艰辛,对平湖望族李氏,进行逐一访查。
明末清初海内三大高士之一的李天植,平湖县乍浦镇人,被享誉为人品高若山河的爱国诗人。笔者慕名前往乍浦,首先查阅乍浦方志:李天植,确有其人,字因仲,后易名确,号蜃园居士,明崇祯举人。然后访问当地耆老,找到了“李氏蜃园”故址。接着,查问李氏家世及其后裔。李天植之子李震,受其影响,亦弃诸生,归隐山林,无后。其嗣子李燿,酷爱游历山水,晚年游于北燕、南楚。从子李为光,从孙李庆乙,从曾孙李锡祯,都是诸生,明清鼎革后,下落不明,无从查考。
接着,我去新埭镇,访问泖河李氏,据退休教师李载錞老人介绍:根据《李氏家谱》记载,吾新埭泖河李氏,系出唐高祖李渊后裔。先祖自富春迁来,以耕读传家,子嗣以“文以载道乃传家之宝”排辈行世,但也仅传至“道”字辈,以下就不按照字辈了。家属中也从无侨居天津者。
以后,我又先后走遍了全县各个乡、镇,时光化去了一、两年之多,接触到不少李姓族人,都对不上号,真有“山穷水尽疑无路”之感。但我却有一股“不见黄河心不死”的犟劲!这时,有人提醒我:“乍浦北门外染店桥,也有一支姓李的大户”,我就立即赶到染店桥,找到好几位李氏老人,经过数次访谈,得知这支李氏的来历不凡,稍微有些眉目,此时,有了“为有源头活水来”的感觉。
我首先从探求染店桥“李氏家世”着手,据李天麟(1917年生)、李雪麟(1918年生)、李秀娟(女,1917年生)、李品仙(女,1919年生)等六七位耄耋老人口述“家世”:“我们远祖原出海宁县袁花镇李氏望族。明朝末年,清兵入关进犯江南,海宁袁花的祝、查、董、陈、王、李等几家大户,纷起组织乡勇进行自卫,抗击清兵,出战皆捷,清兵被多次挫败。后来,满清一统天下,清廷派遣清兵进行反扑,缉捕元凶,书绅查继佐、豪杰陈范良等首领均被抓入獄;另一首领王有虔(武进士、原苏松副总兵),兵败后潜藏寺院,削发为僧;吾李氏弟兄仨相率逃离袁花,流亡到乍浦,隐姓埋名,先是以串街卖布为生,后因清廷追捕反清义士,风声很紧,旋即就避居到北门外乡村,以帮农家打短工、干杂活求生。因当年这一带盛行家织土布,李氏哥仨等到时局稳定,就以家传绝艺染布为生。将农户家织的白坯土布染成黑色,工艺独特,着色牢固,经久不褪,深受远近乡民赞美,客户纷至,生意兴隆,家业渐丰,其地亦渐趋为市集,得名“染店桥镇”。据清道光《乍浦备志》记载:“清顺治年间,染店桥已成市集。”
乍浦,历史悠久,时称我国东南沿海中外贸易都会。清康熙六年(1667)清廷特准乍浦与日本长崎通商。以后,又被列为我国对外贸易的主要港口,据《乍浦九山志》记载:“来乍浦通商贸易者有日本、琉球、安南、暹罗、爪哇、吕宋、文郎、马神等国和地区。”“开港之初,出口南洋诸国以土布及农副产品为大宗。”当时,有一批闽籍商人来乍浦经营土布,从松江、嘉兴和平湖一带大量收购白坯土布,经染色后出口南洋。白布染色全归染店李氏承揽。李氏为了承染的便利,在乍浦北门吊桥堍特设李家染店分庄。李天麟等老人回忆,幼年时曾听出生于道光年间的“衎老相(公)”说,他在幼小时听父辈说,早年晾布的木架,从染店桥北,一直延伸到河港之南,可见经营规模之大。乍浦是江浙门户,海上要塞,五方之民杂处,各行各业都按籍贯、行业组建同乡会馆、公所及义园多达31处,居全国之最。其中,福州籍旅乍布商江聚公等于康熙四十八年(1709)创建的“布会馆”(亦名三山会馆),是一座仿宫殿式建筑,屋顶置有一锡葫芦,重达六七百斤。布会馆内奉祀天妃圣母为保护神,是全国最早的会馆之一,足见当时乍浦商业之繁华,布业之兴盛。到了乾嘉以后,洋布倾销,土布外销日疲,李氏审时度势,改营盐务(杭州湾芦沥盐场水口李家场)和酱园。到清末时,又根据平湖农村是我省油菜籽重点产区,就先后转营开了三家油车(即榨油坊,一在染店镇、一在乍浦北门吊桥堍和另一在虹霓堰市集),遂鼎盛为“浙西钜族”。李家定居乍浦后,分为三房,立李氏堂名为“百忍堂”以自勉。当年,在染店镇上,商铺林立,市肆繁荣。又据李氏族人回忆,李家在染店小镇上曾建造有四幢黛瓦粉墙的深宅大院,称“上方屋”、“当中屋”、“油车屋”、“新造屋”。后因子孙繁衍,四幢大院遂于20世纪70年代后逐步拆卸改建。
随着岁月流逝,染店镇李氏子孙繁衍,聚族而居,故其地又称李家埭。李氏恪守祖训,注重宗风,亦儒亦商,诗礼传家,自始迁祖至今已历三百五十多年。如今,染店桥镇(李家埭)一带有李氏后裔80余户,大都务农,亦有从商、从教、从军、从政者,但都是大房和三房的后裔,当查问到关于二房的后裔情况时,据李天麟等老人说:“听祖辈相传,我李氏与海宁袁花镇查氏均为浙西望族,远在明清时就已结为世交。后来我李氏虽已移居乍浦,可双方仍有交往,过往仍密,直至日寇侵华,交通阻隔,才失去联系。”老人们还说:“约于清乾嘉年间,二房到北地行商时,曾得到海宁袁花查氏引荐,才置业长芦(盐场),定居天津。”据《海宁查氏考略》:“查揆,字伯葵,袁花人,清嘉庆九年(1804)举人,授任永平知县,官至河北滦州知州”(天津老城内北马路恒德里有查氏老宅,其后裔查良鑑、良铭、良钊、良铮〔穆旦〕等均自署“祖籍海宁”)。据此推断,李叔同先祖当在此期间得到查氏帮助,而在滦州长芦盐场置下盐田引地,经营盐务致富,二房的李锟、李锐随父辈就此移家寄籍天津。
以上史实,笔者曾于1986年致函天津民盟王慰曾先生请转大师嫡出次子李端老先生核实。李端先生回函说,与我李氏家史基本相符。幼年时,曾听我家的老保姆王妈妈说,我家祖籍浙江平湖,祖上是染布的,现今所用的擀面杖,原是染布用的挠棍。李端先生并惠赠《李叔同──弘一法师》一书。
乍浦李氏以前修有《李氏宗谱》,日寇侵华时,李氏老宅后院遭日机轰炸,房屋被毁,谱亦随之散佚。我于1993年又到乍浦访问染店集镇李氏时,在77岁的李品仙老媪家中看到一套竹制蒸笼,保留着恭笔书写的“陇西李氏,民国十九年(1930)置”字样。据老人解释:“陇西是李氏郡名,源于远祖李渊(唐高祖皇帝)出陇西成纪(今甘肃秦安西北),故称‘陇西李氏’”。她说,“如要寻根溯源,我李氏源出陇西,决不会是山西。”老人们还告诉我:“吾乍浦李氏后辈子孙,每年清明时节都要回到海宁袁花祖居去祭宗祠、上祖坟,代代相传,一直到我们父亲这一代,抗日战争爆发后,因交通阻隔而终止。”
此外,还可从李叔同在《赠津中同人》诗中作引证,诗云:
“千秋功罪公平在,
我本红羊劫外身,
自分聪明原有限,
羞将事后论旁人。”
“红羊劫”乃是一种历史谶纬之说。在这首自述诗中,我们可以窥见叔同的祖辈是在国家动乱时,被迫避居,遂幸免于难的。
李品仙(1919年生)老人说:“我的丈夫名志良,是我父亲作主,从海宁袁花镇李氏祠堂附近的闸口那边找赘来的。”
又据李氏大房、三房的耄耋老人回忆:听父辈说,二房的文涛(李叔同)约在十五、六岁时,曾随其母王氏太夫人返故乡省亲,在染店桥李家埭祖居小住约一、二个月,父辈们说,因他出自二房,故我们大房和三房的后辈,都称呼他‘二伯’ 。在这期间他在这里镌刻了一方“平湖后生”的印章。后返回天津不久,他又赋《清明感事诗》一首,以抒思乡之情愫,诗云:
一杯浊酒过清明,
觞断樽前百感生。
辜负江南好风景,
杏花时节在边城。
1896年,叔同十七岁时,刊《唐静岩司马真迹》亲自篆书题签,标明“当湖李成蹊署”,他已认定了自己的祖籍—— 浙江平湖。(“当湖”系浙江省平湖市的古称)稍后,又镌刻了“当湖惜霜”、“当湖布衣”、“吴郡子弟”、“江东后生”等印章。1901年秋,叔同奉母命移居上海后,改名李广平,以“浙江平湖籍”入上海南洋公学(今上海交通大学前身)经济特科班攻读;1902年春,应“各省补行庚子、辛丑恩正并科乡试”,又奉母命以“嘉兴府平湖县监生李广平”报名应试。
据李雪麟(1918年生)老人说:“我叔父李士椿,乳名阿六,在他十五岁左右时,曾到杭州西湖边寺院里,找到弘一法师,说:‘和尚二伯,我要跟你出家,归依佛门。’弘一劝导他回家好好读书,并将一册手抄《阿弥陀经》赠送给他。阿六从杭州回来准备返乍浦,途经平湖东宝塔桥,遇到两个蝥贼,见他手持包袱,就问‘里面是什么东西?’阿六口齿不清,两个蝥贼把‘经书’误听成‘金子’,便过来抢夺后就逃!”
1993年,津门学者王慰曾先生赐函说:“近又发现大师‘家在萧山潘水间’闲章一方,请问该章所指在今何处?”我读信后,立即进行实地勘查。“工夫不负有心人”,数月后,终于在乍浦南门外,找到有条南北向的商业街道,濒海,是早年从海上进入乍浦城的主要交通枢纽,长约300米,地形较高,据世居萧山街54号的老妪陶瑞珍说:“这里原系一小山丘,街面的高度与平湖报本塔尖相平,历次大潮冲上海塘,但从未淹到过这里,‘萧山街’是小山的雅名。”
以后,又找到了“潘水”。据《平湖县志》记载:“潘巷,在虹霓堰东南,距乍浦约2.5公里,系明代望族潘氏世居之地。” 明朝时,曾是一商鋪林立、商业繁华的小市镇,后在明·嘉靖年间毁于倭犯。镇前有潘巷港穿境而过,上有潘水桥(如平湖‘汉塘’称‘汉水’;新埭镇‘泖浦塘’称‘泖水’)。向南约1.5公里便是李家埭。李家埭处在“萧山潘水”之间。从这方闲章证明童年李叔同对家乡非常娴熟,感情也很深刻。
其次,再从李叔同与几位挚友的交往中,也可从中求取佐证:
柳亚子(1887—1958)南社创始人,与叔同交谊很深,在叔同六十世寿时作《怀弘一上人》,文中云:弘一,俗姓李,名广侯,字息霜,家世“浙西钜族,官籍天津”。
张子石(1887—1961)名传琨,字卓身,别号葡萄仙子,系出平湖县当湖镇青阳地(桃园)张氏望族,中国同盟会会员、南社社员。早年留学日本,与李叔同、柳亚子和苏曼殊交往甚密。晚年信奉佛教,与嘉兴佛教协会会长范古农交谊甚深,其妻范慕蔺(南社社员)是范古农胞妹。弘一应邀到嘉兴精严寺阅藏时,张子石夫妇曾前往探视,获弘一“南社旧侣”偈语。他早年曾对平湖亲朋、乡友多次提到:“李叔同──弘一大师的原籍是我县乍浦”(据平湖耆老张久也、张太华等证实)。
夏丏尊(1886—1946)是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的同事,关系最称莫逆,夏在1931年10月为叔同《清凉歌集》作序,文末云:“李息,字叔同,又字惜霜,浙之平湖人。”(1936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)
际此,关于李叔同的祖籍脉络已经非常清晰,无庸赘述,我完全赞同林子青、徐恭时、王慰曾等先生的论断:“李叔同的祖籍是浙江平湖”。而“叔同故里”即乍浦镇染店桥无疑!(陈宰/文)